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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诺义周贫 矍铄翁九秩双生子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叫华忠把那个改装的道士带进来正要认认这人是谁问问他的来意不想他进门就是一躬起来开口就叫了声≈quot;水心先生≈quot;接着便说:≈quot;可还认识我这当日座上笙歌、今日沿街鼓板的道人么?≈quot;老爷听了不胜诧异这才站起身来定睛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前在南河作知县时候受过知遇的那位老恩宪、前任河台谈尔音。老爷断想不到此时忽然和他恁地相逢仓卒间倒觉举措不安。忙着先让程相公回避过了自己料是一时换不及衣服只换了顶帽子转身说:≈quot;卑职安学海断想不到此地得见宪台方才蓦遇既昧于瞻拜今蒙降临又不及迎接且惶且愧!但是草莽之间不可废礼请宪台上坐容卑职参谒!≈quot;把个谈尔音慌了上前扶住说道:≈quot;水心先生我谈尔音具有人心苟非到万难万不敢腼颜来见。我先生要一定这等称谓这等仪节使我益无地自容叫我这一肚皮的话怎得说出口呢?≈quot;安老爷看了他那愧汗不堪的神情倒觉不好过于拘礼还朝上打了三躬才和他分宾主坐下。此时上街去的家人们也都回来了倒上茶来安老爷又亲自送茶依然是宪台长大人短。华忠站在旁边听了半日才知道这东西原来就是把我们老爷坑苦了的那个谈尔音。待要得罪他两句又碍着主人只气了他个磨掌搓拳直眉瞪眼。安老爷却只蔼然和气的问他道:≈quot;宪台是几时蒙恩赐环的?竟不知怎的既不进京又不回籍却只逗留在此。更不敢动问方才在天齐庙相遇怎的又装扮成那等个行藏却是为何?≈quot;那谈尔音见问未曾开口眼中落泪一面摆手一面摇头说道:≈quot;先生这话一言难尽。我自从那年获罪往军台原想着河工上还有几个着实受过我些好处的旧日属员打算叫他们帮助几千金交了台费便好还乡。不想这班人不肯也罢连回话都没得一句。难得接到他一封回信又无非告苦说穷那言语文字之间还带些笑骂。因此没法在台站上一住三年才得效力年满回来便想在京官同乡道里打个把式。那知我们那班同乡更狠算起来这些人平日也不知用过我多少别敬节仪如今见我这等回来他们竟自闭门不纳还道我不是安分之徒竟大家鸣鼓而攻起来。没奈何只得奔到此地投奔一个州吏目正是我的妻舅叫作蔡锡江。不想他这等一个小小官儿也竟会被上司访着他帷薄不修又参回去了。把我闪得来进退两难。幸得我们绍兴府山上多有些会唱道情的我还记得那腔调也随口编了两句就弄了副渔鼓简板每日胡乱唱来糊口。又怕被人看见我的行藏所以才把些粉墨遮了我这张羞脸。作梦也想不到今日在此遇见你这水心先生竟慨然助了我五两银子所以特地到门拜谢。≈quot;说罢站起来又打了一躬。

    安老爷此时正在后悔自己方才在庙上不合一时粗心不曾认出他那个假面目来无端的给了他几两银子倒象特地去渎亵他一般。如今听他这等说法果然是把自己无心犒赏认作了有意酬恩一时越不安连忙说道:≈quot;大人你怎的倒这等说!≈quot;说着正要往下辩白这个原故那谈尔音不等老爷说完接过来说道:≈quot;先生你才叫作怎的倒这等说!你可晓得你我同在南河我作寿时节你送我那五十金的公份那时只因我看了各官除了公份之外都另有份厚礼独先生你只单单的送了那公份五十金我不合一时动了个小人之见就几乎弄得你家破人亡。今日狭路相逢我正愁你要在众人面前大大的出我一场丑。不料你不念旧恶也罢了又慨然赠我五两银子。可晓得我谈尔音当年看了银五十两轻如草芥;今日得着这五两便重似泰山你叫我怎的不要感激不要这样说法。只是我方才那番卖唱乞食的行径真真叫作无可奈何只得如此还要求老先生函盖包荒。此后见了我们河工上那班旧日的朋友切切不要提起才好!≈quot;安老爷原是憋着一肚子话竭力辩白自己方才如果认出是他来断不肯那样亵渎他。而他是算认定了难得老爷认得出是他来还肯这样怜惜他两下的越说越不得明白。

    他越提起前情直言不讳一味自怨自悔。老爷是位仁慈不过的便觉得这人尚有三分义气早动了一片不忍人之心一时又替他脸上下不来又觉自己心上过不去待要宽慰劝勉他一番便道:≈quot;大人休如此说贫乃士之常不足为累。

    便是市上吹箫、街头鼓板这些事古人中如芦中人等辈也都作过不过今日圣明在上非其时耳。依学海鄙见还是早办一条归路回到家乡先图个骨肉团聚一面藏器待时或者圣恩高厚想起来还有东山再起之日也未可知。≈quot;他又摆手说道:≈quot;先生这话说得远了。实不相瞒我谈尔音此时只住在对门一个小车子店里。一日两餐还没处打算哪!只这两件衣裳还是托店主人赁来的。

    就方才穿戴的那道衣道笠儿也是和天齐庙里一个道人借的他还定要用我五十大钱的酒钱。你看人情这等艰难叫我一向从那里办条归路起?如今是好了有了水心先生你这五两头已经有得一半陶成怎的再得有这等五两头我便打算搭了我们绍兴回空的粮船回去。只是那里还想再作出这样第二个春梦?≈quot;老爷这才明白他是还短几两银子说不出口不禁低头叹息了一声默然不语便让他吃茶。要论安老爷素日的为人此刻的光景既不是拿不出这几两银子又不是舍不得这几两银子。要讲急人之急正该或多或少叫家人立刻拿出银子来当面给了他打他走何等爽快!怎的又默然不语呢?原来老爷正为此时自己和他是一穷一通一贵一贱翻了个局面。

    待说斟酌个可以与、可以无与吧倒象为了淮安被参的前情近于使骄且吝;待说博施济众吧只这等随便拿出几两银子来给他不但不是个富而好礼的道理越显得方才庙上给他那几两银子是有意打趣他了。一时心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合天理人情。只端了碗茶一面陪着那个谈尔音一面三回九转的心里盘算。一直等到客都把茶碗放下了老爷还捧着个碗在那里盘算呢!谈尔音看那神情料是没指望了不好久坐谈了两句散话也就告辞。老爷便放下茶碗一直送他出了店门还等他走了几步然后才回身进来坐下。

    思索了半天他便叫梁材、华忠两个来吩咐道:≈quot;你们看看有太太给我带上的几百银子在那一个箱子里给我拿出来。≈quot;此刻程相公也在跟前便道:≈quot;老伯我那五两头不忙那是老人家要买阿胶用的等到了山东再把我不迟。≈quot;老爷摇摇头道:≈quot;不是。≈quot;梁材也回说:≈quot;老爷要使银子外头有留下来五十两没用完呢!≈quot;老爷道:≈quot;你替我拿来就是了。≈quot;两个听了便叫了打杂儿的帮着到行李车上松绳解扣把箱子抬进忙着解夹板拆包袱找钥匙开锁头。老爷看了看那箱子里装着是五百银子便吩咐梁材向店家借个天平要出二百四十两来分作三包。又叫叶通写三个馈赆的签子按包贴上。再现买黑皮子手版来要恭楷写着旧属安学海一行字。又叫腾个拜匣预备装银子。又叫打开包袱把行装袍褂拿出来换上。华忠见老爷这光景象是要去拜客便请示老爷道:≈quot;到那里去?还是车去马去?派谁跟了去?≈quot;老爷见他那脸上不大平静恐怕误事便要招惹他只说:≈quot;一概不用你只叫个打杂儿的跟着我要亲身把这银子送给那个谈大人去。≈quot;原来华忠方才问的时候就早猜出老爷这着儿来了只不敢冒失。如今见老爷不但帮他银子还要亲身送去只气得他也顾不得什么叫作规矩便直言奉上说道:≈quot;不是奴才找着挨老爷一顿窝心脚的话老爷的银子可是没处儿花?≈quot;一时粱材大家也觉老爷此举大可不必。程相公也道:≈quot;老爷你平日常讲的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怎的此时自己又以德报怨起来?≈quot;老爷正为这桩事一个人为难了半天那一肚子墨水儿不差什么憋得都要漾上来了那里还禁得起旁边儿再有人去晃荡它。只程相公这一句就开了四书闸了。只见他呆着个脸儿向着程相公道:≈quot;世兄你可晓得我夫子讲这两句话是怎的个意思?

    夫子生在春秋之世见那时周末文胜时事务虚不务实那人忽然来问:以德报怨何如?也正是受了文过其实的病便因此动了我夫子一片挽回世道的深心所以倒问他何以报德?紧接着便告诉他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其实轮到自己身上你就那上下两本《论语》看看他老人家又那一时那一处不受着怨?其中只有被原坏那傲慢不恭的老头子气不过在他踝子骨上打过一杖还究竟要算个朋友责善的道理。此外如遇着楚狂、接舆、长沮、桀溺那班人受了他许多奚落依然还是好言相向。便是阳货、王孙贾、陈司败那等无礼也只就他口中的话说说儿也就罢了。究竟何尝认真去以直报怨?何况我今日这番意思正叫作以德报德。世兄你怎的倒说我是以德报怨?≈quot;程相公道:≈quot;别样事小侄不晓得谈尔音这桩事是我天天跟老伯在那里眼见的难道那还叫作个德?≈quot;老爷道:≈quot;你们的意思自然为他参掉了我的官罚赔了我的银子;因我被参官赔银子才累我的儿子赶出来以致几乎半途丧了性命!大不过讲的是这三桩事要算个怨了。你们可晓得那河工上的官儿白总河以至河兵那个不是要靠那条河财的;单单的放我这样一个不会弄钱的官在里头便不遇着那位谈大人别个也自容我不得。长远下去慢讲到官只怕连我这条性命都有些可虑。今日之下怎的还能够这等自在追逐!便是幸而不参我那个知县作到今日说句老实话是还想我能去钻营升官呢?是还想我去谋干财呢?只怕我这点薄薄的家私也就被我一任知县报效在里头了所赔的又岂止是五千余两?再讲我的儿子不出来又怎的遇着我这两位媳妇来立起我家这番事业?我若不回去又怎得教成我那儿子来撑起我家这个门庭?你大家想去那一桩不是谈大人的厚德?怎的还要去怨他?固然说是天也非人力所能为也。要知他被上天提了一根线儿照傀儡一般替我家出这许多苦力也些须有点功劳我此举又怎的不叫作以德报德?≈quot;华忠听了老爷这段话才把那一股浑气消了下去只听他先念了声佛说道:≈quot;真哪!奴才说几句不当家的话照老爷怎么存心怎么怪得养儿养女望上长我们大爷有这段造化呢?那么说两钱儿敢这花的不冤到底是奴才糊涂只是奴才到底糊涂老爷就给他个一二百也不少就简直的给他三百也不算多怎么又不零不落的要现给他平出二百四十两来这又是个什么原故呢?≈quot;老爷道:≈quot;蠢才蠢才!你怎的会明白这个大道理!我竟没许多精神和你闲话你且问问程师爷就晓得了。≈quot;程师爷听了一愣想了半天说道:≈quot;今日我竟不得明白果然的老伯为什么了要给他二百四十两银子?≈quot;老爷只笑而不言。不想叶通这小厮跟老爷在书本儿上磨了这几年倒摸着老爷胸中些深微奥妙了。他正在那里贴银包上的签子听了这话便笑着和程相公说道:≈quot;老爷给他这银子正合着三百两的数儿。≈quot;程相公道:≈quot;何说抛话方才通共拿出三百两来老爷还了我五两这里还剩五十五两你那里还会有三百两我就更不得明白了。≈quot;叶通道:≈quot;师爷要明白这个只把《子华使于齐》那章书背一遍就明白了。≈quot;他听了从≈quot;子华使于齐≈quot;一直到≈quot;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quot;背了一遍。又寻思了半天摇头:≈quot;我不晓得。≈quot;叶通道:≈quot;当日孔夫子送人东西都是打八折。不信师爷算那个与之釜的釜字朱注注的是六斗四升那是个八八六十四。与之庾的那个庾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斗那是个二八十六。与之粟五秉的那个秉字朱注注的是十六斛又是个二八十六。所以老爷送这位前任河台的礼也平了个三八二百四十两正是八折的三百两。≈quot;老爷听了连连点头赞道:≈quot;使乎使乎!≈quot;程相公接他这话算了算数目果然不错。又问他道:≈quot;叶二爷我倒请教然则与之粟九百怎的又不是八折呢?≈quot;叶通道:≈quot;他也是个八折况夫子给于华他们老太太的米那是行人情自然给的是串过的细米须得满打满算。给原思的米是他应关的俸禄自然给的是泛串过的糙米。糙米串细米有一得一准准的得折耗二成糠秕。刨除二九十八核算起来下余的正是七二的八折。这笔帐大概连朱子当日也没算清。不然为什么前头小注儿里的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都注得那么清楚?到了与之粟九百的小注儿里就含糊着说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呢?≈quot;这话程相公始终不曾了了安老爷听了只乐得拍案叫绝说道:≈quot;孺子可教也。这虽不足窥圣道之大大可补朱注之阙。这等看起来那康成家婢不过晓得了薄言住诉逢彼之怒和胡为乎泥中的几句诗经便要算作个佳话真真不足道也!≈quot;话间诸事打点齐备老爷见叶通说的能这样通法料他事理通达断不到开罪于那位谈大人便交他持了帖又叫了一个打杂儿的捧着那个装银子的拜匣跟着出了店门往对过那座小车子店去。到了店门口叶通忙走了两步先进了店门只见满院子歇着许多二把手小车子又有些到站驴子还堆着半院子的驴马粪却不知这位谈大人在那里。

    看了看见那门边墙根底下蹲着一群苦汉在那里吃饭。叶通因在主人面前不敢公然问说有个姓谈的只得问那班人道:≈quot;有位谈大人在那间房住?≈quot;一个人答道:≈quot;这店里是住驴的哪里摸大人去呀?≈quot;叶通又说明那谈大人的年貌那人才说道:≈quot;你问的是谈花脸儿啊!在那角上堆草的那间屋子隔壁就是。≈quot;叶通走到跟前不好跑进去便隔窗子问了句:≈quot;这是谈大人的屋子么?≈quot;谈尔音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穿着件破两截布衫儿趿拉着双皂靴头儿出来。叶通见了不敢轻慢连忙把手本呈上去说家主请见。那谈尔音看了看就嚷起道:≈quot;这还了得大柬断不敢当奉璧奉璧。≈quot;说着进屋里就那么个样儿戴上了顶帽子出来。

    这个当儿安老爷已经走进房门朝上打躬说道:≈quot;安学海特来谢步。≈quot;见过了礼就在那铺土炕上和他分宾主坐下。

    老爷见他那屋里上下通共一个人看光景不必再等献茶了便向叶通使了个眼色要过那个拜匣来放在桌子上。此时老爷那番仁厚存心的神情真真算得个见于面盎于背。他会大

    把的银子给人也自己倒不得话好容易婉转其词把这番意思道达出来。

    那谈尔音耳朵里一边听着话眼睛里一边瞧着银子。老爷这里话也不曾说完他便望着那银子大哭起来。这一哭倒把安老爷哭得没了主意再三相劝。才得把他劝住。≈quot;他早拜倒在地谢过不已口里说道:≈quot;水心先生我当日是那等的陷你你今日是这等的救我。这等说起了来你直头是个圣贤我直头是个禽兽。≈quot;安老爷忙道:≈quot;大人此话再休提起。假如当日安学海不作河工县怎的有那场事?作河工知县而河工不开口子怎的有那场事?河工开口子而不开在该管工段上又怎有那场事?这叫作天实为之与我宪台什么相干?

    大人且把这话搁起是必莫忘方才那几句刍荛之言作回乡切切不可流落在此这倒是旧属一番诚意。≈quot;安老爷这话算厚道到那头儿了。他听了连连点头答应一面收拾银子把匣子交给叶通。安老爷便起身告辞。他道:≈quot;明早再竭诚趋叩。≈quot;安老爷也唯唯答应着。

    一路回来店里才得上灯。老爷这件事作的来好不心旷神怡一觉安稳好睡。醒来才得五鼓还虑到那谈尔音天明过来脸上不好意思便催众人收拾行李车辆不曾天亮就起身上路。临起身又留下一个辞行的名帖托店家送给他。他正要来拜谢听得安老爷走了一时感愧之中不无依恋。没奈何把那名帖供在桌儿上拜了两拜。只当日收拾收拾就坐了那店里一个二把手小车子赶到运河码头上趁着绍兴回空粮船回往浙江而去。及至他到了家感激安老爷这一番周济无可答报每日起来不言不笑不饮不食望空先烧一炉香默祝安老爷的富贵寿考然后才敢开口这是后话。

    安老爷离了涿州一路无话。这日早到茌平因天色尚早便想不打早尖赶到邓家庄早饭。恰巧从那座悦来店过见歇着许多车子满载着一色的花雕大坛酒。问了问原来正是自己送邓九公的寿礼也从水路运到了。老爷大喜就便下来打了尖吩咐一应人马车辆后行自己却换了顶草帽儿骑上那头驴儿只叫随缘儿拿着帽盒跟着。要出其不意的先去和邓九公作个不期而会。将进了岔道口但见那条路上的车马行人往来不断。更有些抬着食盒送礼去的挑着空担子送了礼回的。

    老爷在驴子背上想道:≈quot;邓翁的生日还有几日呢?怎的从今日起就这等热闹!≈quot;一面想着远远的早望见邓家庄的那座庄门。老爷一看与前番来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只见庄门大开门外歇着车马成群门里也是不断的人来人往。

    那两边树下还歇着许多赶趁卖吃食的。

    一时老爷到了庄门下了驴儿只见一个穿靴戴帽的庄客过来把老爷上下一打量见老爷戴着顶草帽儿骑着驴儿却又穿着身行衣不象个来作贺的样子。便上前问道:≈quot;你是那儿来的呀?≈quot;老爷见不是前番来见过的那人正待要和他说明来历只见褚一官从里面说笑着送出一起客来。他一眼望见老爷也不及招呼客便连忙赶出门来说:≈quot;这……这不是二叔来了么?怎么一个人来了?≈quot;匆匆见了个礼起来便和那个庄客嚷道:≈quot;你还不快进去告诉说北京的二老爷从京里下来已经到门了。≈quot;那人听了忙着就里跑。那几位客都站在一旁等着告辞老爷便和褚一官说:≈quot;你且先送客。≈quot;他才忙着送了那班人走。

    这个当儿随缘儿一手拉着驴一手举着帽盒老爷一面换帽子一面问褚一官道:≈quot;你令岳怎的这等高兴从今日就作起寿?≈quot;褚一官道:≈quot;好叫二叔得知今日不是作寿。≈quot;才说得这句早听得邓九公一路从里头就嚷出来了。只听他叫道:≈quot;我的老弟呀!你今儿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正说忙过今儿个明儿个就打人迎接你去谁想你倒先来了!可喜可喜!≈quot;说着上前和老爷抱了一抱一面拉着手先道了公子前番得中、并连次高升的喜。接着问了这个又问那个然后才问安老爷是那天起身的走了几天一路行走的光景。

    安老爷一面随问随答一面看他那打扮儿:只见他光着个脑袋趿拉着双山底儿青缎子山东皂鞋穿一件旧月白短夹袄儿敞着腰儿套着件羽缎夹卧龙袋从脖颈儿起一直到大襟没一个扣着的。脸是喝了个漆紫连乐带忙一头说着只张着嘴气喘如牛的拿了条大毛巾擦那脑门子上的汗。老爷此时不及问他别的只记着褚一官方才不曾说完的那句话先问道:≈quot;九兄你府上今日一定有件甚么大喜的事?≈quot;他拉了安老爷一只手说:≈quot;咱们到里头坐下说。≈quot;说着便有他家的几个门馆先生和他的徒弟们迎出来。内中也有几个戴顶戴的一个个都望着老爷打躬迎接。老爷也一一还礼。

    安老爷前番虽到过他家一次却不曾进门。一路进来见那大门里也是路东一个屏门进去便是个大院落。那院子里有合抱不交的几棵大树正面却没大厅只一路腰房。东西群墙各有随墙屏门。只见那西边屏门里有一群人在门里望外看里头又夹杂个茶房嚷道:≈quot;西花厅再摆两桌子。≈quot;东边门里便有人答应。看那光景象是往厨房去的路。那腰房当中是个穿堂二门。门外树荫里还安着两块大马台石。进了这座门里面还有三层门儿。安老爷才走到甬路上早望见褚大娘子也打扮着拉着她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后面还跟着一群老婆儿、小媳妇子、丫头都从那个门迎出来。那褚大娘子此时见了安老爷比前番更加亲热。只是她自己想了想既不好按着官话尊声义父;又不肯依着乡风叫声干爹;也不好通套些儿称作老人家。有那么大个儿子了再要爸爸长爸爸短那可

    就和唱曲儿的改字儿没什么大分别了。她便索性亲热起来照称他父亲一样也叫作老爷子。只见她上前拜了两拜笑嘻嘻的说道:≈quot;老爷子怎么也不赏个信儿悄默声儿的就来了?也没得叫你女婿接接去!≈quot;说着问了干娘安又问妹夫子好两妹子好以至舅太太、张老夫妻都问到了。安老爷一时竟有些应酬不及只一总说了句都好都说请安问候。她又拉了她那个孩子过来请安说:≈quot;这也是老爷呢!≈quot;安老爷见是她前番带到京去的那个孩子也招呼了招呼说:≈quot;都长这样高了。≈quot;说着便一路进了那个三门儿。进去见里头是正面五间正房东西六间厢房约莫后面还有些房子。

    一时邓九公让安老爷进了屋子二人重新施礼。老爷见他那屋里也摆些钟鼎屏镜之类一时都不及细看。只见西次间炕上地下都摆着席。有几个女眷正在那里吃面。见安老爷进来也有藏躲不迭的也有偷着眼儿看的。邓九公道:≈quot;你们不用跑。≈quot;因拍着安老爷的肩膀儿向大家说道:≈quot;你大家瞧瞧今几个来的这就是我常说的我那个顶天立地的好朋友。≈quot;安老爷正不知谁是谁无从见礼。褚大娘子道:≈quot;这都是我们一辈儿的几个当家子和至亲相好家的娘儿们没外人。他们比我还法官你老人家大远的来先歇歇儿吧不用和他们见礼了。≈quot;说着邓九公就往东里间让老爷看了一周只不曾见着他家那位姨奶奶。

    才要问起还要问问他家今日到底是有件甚么事?只见邓九公坐也没坐好先哈哈了一声才开口说话说道:≈quot;老弟我先问你你给我作的那篇东西带来了没有?≈quot;安老爷拍着肚子说道:≈quot;现成在这里少停当面写出来请老兄看。≈quot;邓九公笑道:≈quot;好极了你先别忙索性求老弟你费点儿事这里头还得绕绕笔头儿我要告诉你这个原故你保管替愚兄一乐今日个得喝一坛。告诉你哥哥得了儿子了!≈quot;

    安老爷听了又惊又喜喜的是这老头儿一生任侠好义颇以无子为憾如今一朝有后真是大快平生;惊的是他一个九旬老翁居然还能生育益信他至诚格天。连忙起身给他道喜说道:≈quot;这实在要算个非常喜事。只是我要怪老哥哥这样一桩喜事你怎的不早给我个信儿?≈quot;褚大娘子道:≈quot;我说是不是才有信儿我就催你老人家快写封书于去吧!你老人家只嚷靠不住靠不住。瞧到底惹人家怪了我看这可说甚么?≈quot;邓九公才要说话安老爷说:≈quot;是了这也是我大意大约前番写信和我要那胎产金丹九合香就是有了佳兆了。≈quot;九公道:≈quot;不是么!那是为你干女儿去要的么!谁知她才两来的月就掉了呢!倒叫我空欢了一场。≈quot;这个当儿褚大娘子捧过茶来说:≈quot;这是雨前你老人家未必喝我那儿赶着叫他们煎普洱茶呢!≈quot;安老爷一面让座便料到他家今日是办三朝那位姨奶奶一定在产房里不得出来便告诉褚大娘子叫个人进去道喜。邓九公笑呵呵的说道:≈quot;老弟你只别忙听我从头儿把这件事说给你听。不用讲愚兄九十岁的人养儿子的这条痴心是早没了谁知到了上年忽然二姑娘她会有了信了我可也就没留心。好在她自己也不会言语赶到两个月上只见她吃动饭儿就是吐天儿哇地的闹。我道:这是个什么原故?准是他娘的得了翻胃了。还是你干女儿说:别是胎气吧?怎么着她就给她找了个姥姥来瞧了瞧说是喜。我说:这真算得个新样儿的了!就那么糊里糊涂的过了有四五个月。一天她忽然跳着过板凳子上柜子去不知拿什么不想一个不留神把个板凳子登翻了咕咚一跤跌下来就跌了个大仰爬脚子。你说怪不怪把胯骨栽青了巴掌大的一大片她这胎气竟会任怎么个儿没怎么个儿。赶到挨着月分儿大家都在那里掐着指头算着盼她养白说她可再也不养了。大是过了不差甚么有一个多月呢。这天她正跟着我吃包只见她才打了个挺大的包握在嘴上吃着忽然呀一声说是不好扔下包往屋里就跑。我说:你们跟了去瞧瞧是怎么了?不是吃了个苍蝇啁?正说着这个人才跟进屋子只听得喝喇的一声就把孩子养在裤子里了。还是挺大的个胖小子。幸而我们姑奶奶在这儿叫人给她收拾好了这才找了姥姥来。我说:叫把老弟你给的那胎产金丹吃一丸子那是好的呀!她且不吃只嚷饿得慌要先吃点儿甚么。只这一顿就撮了三大碗半小米子粥还垫补了二十来个鸡子儿也没听见她嚷个头晕肚子疼的。坐了半天说:我这肚子里象有一个呢?将说着爬起来又养了一个又是个小子。你看我们这个二姑娘跟着我也有这么好几年了不养就不养养起来是垛窝儿的。这实是老天可怜也是老弟你前年那句说话的吉利。

    今日正是两小子的满月可巧遇老弟你今日进门这是你侄儿的造化。今几个屋里也不算暗房咧!他娘是在那儿掇弄孩子呢!就请老弟你到屋里瞧瞧管保你这一瞧就抵得个福星高照这两小子将来就许有点出息儿。≈quot;安老爷听了大喜站起身来就同他进了那个东进间的屋门。进得屋门安老爷一看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慌得老爷回身往外就跑。你道安老爷也是五十多岁生儿养女的人难道连个奶孩子的也没见过不成?何况到小户人家再要房屋窄小些遇着有个亲友来偏是这个当儿孩子要吃奶往往的就彼此回避不来何至于就把这位老先生吓跑了呢?

    原来是这位姨奶孩子法与众不同。人家奶孩子只得奶一个她得奶两个。人家养双胖儿的也有自然是奶了一个再奶一个;她却要两个一块儿奶。

    到了要两个一块儿奶了只解开一个脖纽儿一个二纽儿这可就不行了。

    所以她奶起孩子来是要把里外衣裳上的纽子一件件都解开大敞辕门的撩在两边儿去。

    然后才用两只胳膊拢着两个孩子叫两个孩子分着吃她两个咂儿。她却把两孩子的四条腿儿搭成个十字架儿两只手紧紧的抱着给他们吃。又苦于外路人儿轻易不会上炕盘腿儿只叉着两条腿儿坐在炕沿儿上在那里奶。安老爷进门儿一眼就看见她那对鼓蓬蓬的大咂儿她那对咂儿往小里说也有斤半重的馒头大小围腰儿也不曾穿中间儿还露着个雪白的大肚子毛爷等闲不曾开过这个眼只慌得局促不安。

    才待回避邓九公一把拉住说:≈quot;老弟你这又嫩绰绰了这有什么的呢?≈quot;他那位姨奶奶见安老爷进来便笑嘻嘻的说了句:≈quot;哟!了不得了他二叔进来了。≈quot;待要站起来怀里是搂着两孩子才一欠身儿左边儿那个孩子早把那奶儿从嘴里脱落出来。不想正在这个灌精儿的时候她那奶头儿里的奶就象激箭一般往外直冒冒了那孩子一鼻子一嘴呛得那孩子又是咳嗽又是嚏喷。邓九公只急得和她嚷道:≈quot;二老爷又不是外人你正经老老实实儿的坐在那儿给孩子吃就是了又闹这些累赘?≈quot;安老爷忙说道:≈quot;老哥哥这也是你过于省事两个孩子叫她一个人奶着如何来得及再奶也断不够。小人儿的吃缺了奶倒是桩要紧的事!≈quot;褚大娘子此时已经笑得咕咕咯咯的一面接过那孩子去一面说道:≈quot;老爷子那儿知道我们这姨奶奶呢?两个孩子吃着她还不住手儿的揉奶膀子嚷怪涨得慌的呢!≈quot;说着炕上一个老婆儿忙着把右手里那个孩子也接过去。那位姨奶奶才掩上怀依然照前番的礼儿给安老爷请了个安。安老爷连忙还了个揖说道:≈quot;有了侄儿了以后不可行这样大礼。≈quot;她说道:≈quot;有他俩怎么着呢?我还敢和老爷论个嫂子小叔儿小婶